“总之您得派个人去盯着,不管是司礼监、御马监还是东厂,您总得派几个人去,尤其这种涉及民生明细的差事,多几个人盯着也不妨碍甚么,省得往后一会儿有人出来说外戚苛虐漕工了,一会儿又有人出来说外戚私编漕船了,简直没完没了。”
郑贵妃慢慢道,
“要有您派去的人盯着,就算将来出了纰漏,追责起来不会像个没头苍蝇似的。”
朱翊钧道,
“事儿都没着手办呢,怎么贵妃就想着如何弥缝了?”
郑贵妃道,
“皇上莫怪,这话哥哥说不出来,妾只能替他说了,这地方的税收哪里是外戚能轻易动得了的?既然必定要伤筋动骨,那妾只能盼着防患于未然了。”
朱翊钧笑道,
“没那么邪乎罢。”
郑贵妃回道,
“地方的情形大抵就是这样,皇上可记得从前海瑞在淳安县任知县,因不忍心见百姓困苦,而意图削减驿站花费一事?海瑞明明是按照朝廷定下的标准接待访客,遇上胡宗宪的公子,那驿站的小吏不还是被打了一顿倒吊了起来?”
朱翊钧道,
“那海瑞不也教训了那位胡公子一顿,胡宗宪也没因此迁怒于海瑞啊。”
郑贵妃笑了笑,道,
“可是驿站的花费至今也未得减少啊,皇上,其实这个道理妾不说您也知道,但是妾还是忍不住要说一说,许多人都认为海瑞当年和那位胡公子的冲突,在于他遇上的那位胡公子并非良善之辈,好像只要胡宗宪能悉心教导那位胡公子,就甚么问题都不会有了,妾却不这样以为。”
“海瑞和胡宗宪都知道削减驿站花费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但是无论他们如何言传身教,苦口婆心,这驿站的花费就是减不下来,为甚么呢?因为这驿站的花费本质上只是一种地方从百姓身上敛财的名目,最后转嫁到游访官员头上而已,跟谁来吃了甚么喝了甚么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退一步讲,那位胡公子一个人到淳安吃拿卡要,就算再大胃口,他一个人吃又能吃掉多少呢?那剩下来的钱去了哪里呢?不都是给地方衙门收到他们的私人腰包里去了吗?”
“即使海瑞是举世无双的清廉之官,他单枪匹马,顶多也就教训一个胡公子,至多也就豁出自己的前程不要,整顿淳安那一个县城,可光凭海瑞一个人,能让天下所有的地方衙门都心甘情愿地放弃这项已经到手的税费收入吗?”
“因此不管海瑞如何一心为公,胡宗宪如何通情达理,这驿站的花费它就是削减不了,那同样道理,皇上今日说要叫停地方收取船料额费亦是如此,皇上将地方收取船料税费的权力转移到轮船招商局,那地方衙门岂能罢休?必定是要出乱子的。”
郑国泰这时莫名有些紧张,他知道郑贵妃是为了他好,也知道皇帝一向是宠爱自己妹妹的,但是他心底里关于男女之情的那根神经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本能地感知到皇帝和贵妃之间的气氛并非是一个男人和他所宠爱的女人在一起时该有的。
不过这一记微妙的抽动所带来的疑惑只在郑国泰的脑中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后他便想,假设皇上与妹妹之间确实出现了甚么问题,那科道官一定会伺机而动,上疏提议皇上早定国本。
何况武清侯与永年伯对待自己的态度并无异样,倘或贵妃的地位有所变动,永年伯绝不会待自己如此恭敬。
朱翊钧没注意到郑国泰探究的目光,闻言只是回道,
“那是因为从前百姓手中没有选票,倘或有了选票,情形就不一样了。”
郑贵妃这时忽而调皮一笑,道,
“那可不一定,皇上,如果这紫禁城的宫人都有选票,您觉得他们会选谁当皇后呢?”
朱翊钧闻言一怔,随后也笑道,
“贵妃这是强词夺理啊。”
郑国泰的目光一转,正好与郑贵妃微笑的美眸倏然一碰,
“世间的道理是一样的,皇上比妾清楚啊,中宫娘娘是多仁慈的人,不过是照章处理宫务,就有人说中宫苛刻,可要是中宫娘娘甚么都不管不问呢,必定还是有人会说中宫懦弱宽纵,反正不管是谁在凤位上,总能被人寻出不是来。”
“或许在海瑞之前也曾有官吏觉得驿站靡费,只是他们处在那个位置上,少了这一项税费就完不成他们的分内之事,这难道是因为百姓手中没有选票而造成的后果吗?选票难道能替官衙收上钱来吗?”
朱翊钧张了张口,他其实想对郑贵妃认真解释一下“选举权”和“知情权”之间的相关联系,现代国家是有这一条成功经验的,即由百姓选出来的政府有责任有义务对治下选民公示税费收入和财政支出。
而一旦能将大明所有地方衙门的税费收入和支出做到公开透明,那大明所有的治贪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不想郑贵妃却继续道,
“皇上办轮船招商局,主要是为了开海,可这海贸,难道就仅仅局限于日本和朝鲜这些近海国家吗?难道就仅仅局限于濠镜和广东十三行那一亩三分地吗?”
朱翊钧看向郑贵妃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丝讶异。
“既然皇上要开海,那我大明定然是要与那欧罗巴的洋人争夺海域的。”
郑贵妃庄而重之地道,
“这难道是仅仅靠那些民间海商就能轻而易举办成的事吗?中国地大物博,无所不包,那些商人顶多是与洋人交通往来,牟取商利,哪里能知道皇上的苦心?”
“倘或皇上想要在海外扩疆占土,则必得集中举国之力,如果把选择权交给百姓,或者说交给海商,他们一定只会成为沟通中西的买办,而非致力于扬帆远洋的冒险者。”
“百姓皆是目光短浅之辈,是需要朝廷去管的,皇上既然委任哥哥主理轮船招商局,就必须要给哥哥一个强有力的执行皇上旨意的保障,如果哥哥身边没有皇上派去的心腹,前怕狼后怕虎,又如何能统筹漕工呢?”
郑国泰不由又转过头去细看皇帝神色,他眼见着皇帝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妹妹瞧了一会儿,接着轻轻地笑了起来,
“贵妃说得是,既然贵妃执意这般要求,朕就让张鲸从宫里挑几个得用的内侍派给轮船招商局罢。”
郑国泰心头一松,不禁为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疑惑抽动感到懊悔,肯定是自己这些天来太紧张了,皇上和贵妃明明琴瑟和谐,自己又在胡乱揣测些甚么呢?
一个坐拥天下的男人能对一个深宫女人的见解包容至此,乃至言听计从,不是出于男女之爱又能是甚么呢?
郑国泰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利索地站起来朝皇帝作揖谢恩。
朱翊钧又温声嘱咐了郑国泰几句,反复强调不可伤害漕工性命之后,这才唤了宫人进来,好好地将如释重负的郑国泰送了出去。
郑国泰刚一走出翊坤宫,郑贵妃便开口道,
“皇上该去给慈圣老娘娘请安了,老娘娘若得知此事,一定十分忧心武清侯。”
朱翊钧淡声道,
“贵妃这是在迫不及待地赶朕走?”
郑贵妃抿了下唇,道,
“妾不敢。”
皇帝的双手又交握在了一起,
“贵妃是不赞成朕的决定吗?”
郑贵妃摇了摇头,道,
“您仁心悯下,既不贪权也不好色,对待百姓当真就如同慈父爱护孩童一般宽容,可是……”
朱翊钧接口道,
“可是你还是觉得那些漕工该杀?”
郑贵妃毫不犹豫地道,
“是该杀。”